故事:女将军为心上人征战一生,他死前却说“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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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去的那天,他拉着我的手哭泣,他铁骨铮铮一辈子,雷霆万钧,我从未见过他哭,一簇桃花从檐下探进屋子里来,他说:“莒南,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最好的兄弟啊,我转眼望向他,眼睛被水汽晕湿,我这辈子,能担得上他“最好的”这三个字,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笑出来,闭上眼,模糊地应和他:“嗯,我是你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女将军为心上人征战一生,他死前却说“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1

建熙三年,我是连夜从岭北赶回来的。

因为武官无召不进京,所以我只带了一骑轻骑,一切从简,披星戴月地一路从岭北赶回上洛,赶回上洛的时候是在七月初八,一场大雨渐歇,地上坑坑洼洼的水池倒影着天上的星辰,又被疾驰的马蹄踏碎。

我推开建安府大门的时候,他正坐在院落前的门槛上,四四方方的院子,穿堂风在我开门的那瞬间呼啸而过,抬眼就能瞧见四方院落上空那口墨蓝流转的夜空。

院落里有桂花香,他席地而坐,闻声望过来,瞧见我笑了笑:“莒南,你怎么回来了?”说完拍了拍身边几坛还未开封的酒坛,说,“过来陪我喝酒。”

我步伐凌厉地走过去,单膝跪在他面前,一手撑地,一手放在心口上,直直地望着他,说:“殿下,愿听调遣。”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说:“调什么遣?”

我没说话。

他顿了顿,垂眸看向我,抬手挑起一缕我脸侧被雨打湿的头发,轻轻地低叹一声:“从岭北到上洛,你可知你犯的是造反的死罪啊,”他松开手,那缕头发湿答答地垂下来,他望着我笑,“你倒是敢。”

我执拗地望着他:“属下带了人,您发一声号令,我就带人将她掳出来,保证做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他打断我:“她是愿意的,莒南,”他从旁边扔过来一坛酒,我凌空接住,他从脚边抱起一坛酒,撕掉封泥,然后拍拍他身边的位置,“你陪我喝喝酒吧,莒南,陪我喝喝酒就好。”

我沉默地走上去坐在他身边下面的一层石阶上,酒香氤氲在雨后的夜空中,混着桂花香,我浑身都是一路疾驰沾带的雨水,在那晚陪他喝光了三坛酒。

我本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的——在岭北听见玥枝的婚事的时候,我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我带着心腹,数十天的不眠不休,一路快马加鞭,只要他想,我就会和这些心腹冲进今晚的喜堂,将一身红妆的玥枝抢出来,再带到任意的地方把她藏起来,日久天长,他们终会有厮守的那一天。

我实在是想象不到玥枝嫁给旁人的样子,可我一路风霜赶过来,他只笑笑说:陪我喝喝酒就好。他说,她是愿意的。

最后他喝醉了,半靠在门廊上,修长的手遮住眼睛,广袖低垂下来,能看见他向上弯起弧度的唇,他在笑,笑完之后他怅然地问:“为什么莒南?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会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我?”

风轻轻地拂过,我克制自己伸出去的手,启了启唇,那句我不会离开还是咽下去了,我想:万事说出来都是无用的,我只能做给他看。

隔天一早我就要离开,身为武官,我不能在上洛待得太久,就像杨灼说的那样,被人发现的话,我犯的就是谋逆的死罪,走的时候他还没有醒酒,我无法和他告别。

薄曦微露的官道上,出城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一片红色的喜纸刮到身上,我用指间捻起来看了看,昨天上洛成亲有喜事的大概也只王家一家。

王玥枝是圣上赐婚,钦天监选的吉时,敢和皇家同一日成亲的估计没有,这就是我冒死从岭北赶回来的原因。

因为王玥枝是被赐婚的,所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愿意的,毕竟当今圣上对他的这位六哥一直恨之入骨,让杨灼痛苦是他一生追求的事情。

上洛谁人不知王玥枝和建安王杨灼早有婚配,两情相悦,这位新登基的圣上没有办法从其他地方对杨灼下手,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让他感到痛苦。

他对自己六哥的猜忌历来已久,其实这样也很正常,毕竟当年先皇逝世之前,在很多公开场合属意过要让自己的第六子继承皇位。

等他殡天之后,继承王位的却变成了八皇子,不止朝堂上议论纷纷,甚至连民间都对八皇子的继位议论纷纷。

所以从杨安继位的那一天起,杨灼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2

先皇逝世的消息传到塞外的时候,我和杨灼正在率兵抵抗蛮夷的进攻,大梁和犬戎历来征战良久,只是岭北地势险要,山脉刚好横断大梁和犬戎的分界线,以岭北天堑防守线为基础,大梁和犬戎在这个地方的拉锯线已经僵持了将近三十年。

我出生在岭北,我父亲是岭北的驻守官,他从来没有瞒过我,我的母亲是犬戎的牧羊女,在某次的拉锯战中我父亲带兵从岭山小径进去了岭北以北的犬戎腹地。

在那里碰见了惊慌失措的母亲——根据我父亲的一位下属说那是他见过我父亲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只是后来我三岁的时候,我母亲想回去看看自己的兄长,可她没能回来,她犬戎的兄长因为觉得羞耻亲手杀了自己的妹妹,并把她的尸体抛到我父亲的面前。

后来从我记事起,我的印象中除了岭北连绵起伏难以翻越的山脉和黄沙,就是我父亲那张永远严肃不苟言笑的脸。

我父亲从没把我当成女儿,我自小就和营中的将士们厮混训练在一起,杨灼被先皇派遣来岭北的那一年是天佑二十三年,他那一年十二岁,我九岁。

我初见杨灼,其实对他印象很不好。

当年的杨灼是宫中最受宠的皇子,先皇将他派到岭北这个条件艰苦的塞外,主要不过是想磨砺他的性子,而且在军营中和将士们一起长大,对他来说,终归是没有坏处。

可他来的那一天,阵仗实在是太大了一点。

因为他是皇子,所以他初到岭北的时候我父亲要率岭北全体的将士候在岭北关恭迎他的到来,从早上到午时,我们在燥热的太阳下等了他两个时辰,他才姗姗来迟。

那是蜿蜒数公里的护送仪仗,先皇心疼儿子,特赐了明黄的仪队护驾,仅仅是骑卫就有将近千人,更不要说单单是托运他行李的那些车马仪队,只是衣物的箱子就运了三车。

我等得喉咙冒火的时候才看见他,他坐在明黄的御辇上,华美金贵的伞撑在他的头顶,有帷幔从伞顶垂下来。

他陷在御辇中,斜靠着,白白嫩嫩看着就清贵的一张脸,旁边两个人给他掌着扇,车上还有一人手里端着盘葡萄。

他就如同被伺候得舒适的猫那样眯着眼,然后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这些等了他两个时辰的将士们,笑眯眯地云淡风轻地说:“哎呀,你们这里真是热死我了。”

我当时差点没把手里的剑捏断。

后来很久很久之后,我和杨灼在和犬戎的一场战役中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撤退的时候我们都累得没有力气了。

两个人就地躺在一个泥坑中望着夜空,我其实还记得当时的夜空,虽然地上血流成河,拂来的风中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但是那晚的夜空是真的很美。

夜朗星稀,浑圆的月亮玉盘一样低低地垂挂在半空中,清辉如霜,我偏头去看杨灼。

他眉眼俊朗的一张脸上都是泥,还有结痂的血印,狼狈不堪的就这样跟我一起躺在泥坑中,哪里像一位矜贵的当朝受宠的皇子。

大概是饿了,他看着天上的月亮半天,然后咽了一口口水,和我说:“莒南,你看那月亮,像不像安洅坊那家的汤圆。”

他的语气痴痴的,就像看见一位绝世美人一样:“啊,浑圆的汤圆,一口咬下去,里面的豆沙馅就流出来,外皮酥软,馅甜而不腻,再配一壶桂花茶……”

他说着咽了一口口水,伸出手想去摘月亮,手抬到一半又放下来,语气无力:“莒南,完了,我手抬不起来了。”

我本来不饿的,被他那样一说顿时也饿了,忍不住抬脚想去踢他一脚,可惜浑身无力,只能笑骂一句:“滚蛋,别说了。”

他低低地笑出来,那样的夜晚很适合谈心,他叹息一声,说:“你对我向来很凶,当心我治你大不敬之罪。”

我躺在泥坑中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杨灼对人心看得很通透,或许这是皇家人与生俱来的能力,他刚来的时候就知道,我不喜欢他。

3

杨灼来岭北不是来磨砺的,他是来享福的。

岭北的资源匮乏,将士们有时候连喝水都是小心翼翼的,可他每天都有两大桶水去沐浴,活像个小姑娘,可惜他不是,我是。

我们第一次说话是他要沐浴的时候,我给他烧着热水,提到他的营帐中的时候他也在,就靠在长椅上悠闲地看书。

我将水提到他的营帐门口,守在外面的人接过去,我转身欲走的时候他看见了我,语气像是发现什么很新奇的事,大惊小怪的:“这是个小姑娘?军营里哪里来的这么小的小姑娘?”

我狠狠的一个眼刀扫过去,他愣了愣,我转头就走,听见后面的人和他解释:“这是莒将军的女儿,出生在岭北,就一直养在这里。”

后来断断续续又见过他几次,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都是冷冷地看着他。

第二次有交集是在塞外,这位皇子大概是享够了福,突发奇想的一个人偷偷溜出营帐去了,整个军营疯了一样的到处找他,要不是我听见军营里的人说如果他不见了我们都要被圣上诛九族,谁管他是生是死。

最后还是我先找到他的,在塞外,他爬上了一棵树的枝桠,坐在树枝上,双手叠在脑袋后面望着天空,听见声音所以垂眸望过来,大概是认出了我,一脸兴味盎然地冲我招手,笑着赞叹说:“你看,景色多美!”

确实挺美的,那天是火烧云,绛红色的云彩蔓延了半边天,这样的景色我从小看到大,所以没理他,手里的刀脱手而出,从他的鬓发没入他耳后的树干中,一条青翠的小蛇被飞刀死死地扎在树干上。

他愣愣地看着我,我恶狠狠地望着他:“这里是岭北,不是你的大梁皇宫,岭北的将士都是保家卫国的勇士,不是守着你的侍卫,你要享福,趁早回你的皇宫,不要连累旁人。”

那时候小,不知道自己的话多伤人,后来有一次和杨灼喝醉了,他和旁人提到这件事,就笑着说:“啧啧啧,你们是不知道,她那个时候多凶。”我也醉了,诚恳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没后悔对你说那些话。”

他的眉眼就温和下来,摸了一把我的发顶,上挑的眼角晕染上几分笑意,他说我知道。

现在时月已久,回忆当初和杨灼的那些针锋相对仿佛已经是上一辈的事了。

我有时也会恍惚,当年那个和他针锋相对的姑娘仿佛不是我,其实现在让我回忆,我已经忘记我们的关系后来是怎么缓和下来的,好像就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地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是从那天开始改变的,遣散了身边伺候他的大群小群的人,也不再每天要求沐浴,他找到了我爹,语气很诚恳地问我爹:“莒将军,我想和将士一起浴血杀敌。”

然后当年那个矜贵的六皇子仿佛一夕之间就长成了后来和岭北军同生共死,威名赫赫的建安王。

我想这大概是先皇也没有想到的事。

其实从天佑三十年开始,先皇的身体就渐渐抱恙,宫中的人来催了杨灼好几次,让他速速回宫,只不过都被耽误了。

杨灼那时候是为了我。

我父亲是在天佑二十九年的时候战死的,战场上厮杀受伤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在二十九年隆冬的那年被箭射穿了肩胛骨,止血上药之后没人在意,后来伤口感染,是风寒去世的。

当年战事胶着正吃紧的时候,我甚至没有时间悲伤就不得不披甲上阵杀敌,宫里的老太监来催了一波又一波。

天佑二十九年年底的时候他不得不跟随宫里来请的人回了京都一趟,我记得很清楚,他离开的那天是我父亲去世的头七。

岭北那天下了极大的雨,连绵的雨线从檐角滴在地上,溅起硕大的水花,宫里的老太监备了马,在门口撑着伞急得连跺了好几脚,低声地哀求杨灼:“六皇子,求求您快些吧!”

杨灼披着斗篷,雨水顺着帽檐铺天盖地地打在脸上,他将一朵白花别在我的衣襟上,天边一道惊雷炸过,一瞬间的亮意让我看清他的眉眼五官,是难得的凝重深邃。

他没多说话,拍拍我的脑袋然后翻身上马,在马上望了我一眼,低稳地说了一句:“撑住,等我。”

然后我看着他驾着马疾驰消失在黑夜中。

杨灼身上其实有着很多的优点,比如他溶于血液中极好的责任感和义气,又比如他极为守诺重时这一点,其实都和我对他的第一印象背道而驰。

不过二十天,他就从京都赶回了岭北,一人一骑,他回来的时候犬戎率三万骑兵临近岭北关口,老实说那段时间整个岭北的将士士气都很低落。

因为我父亲的离世,因为杨灼的离开,又因为犬戎士兵的来势汹汹,他回来的时候整个岭北士气大振,后来他率兵逼退了犬戎进攻的时候,整个岭北都能听见震耳欲聋的“建安王”的呼声。

那一役是他在岭北军建立威望的第一役,可惜刚得到我们就失去了他。

4

天佑三十年的时候,那是先皇在世的最后一年,逼退犬戎的三万士兵的攻势之后我们才有机会说得上话,当时两个人都累得说不出话来,我言简意赅:“陛下康健否?”

他摘下头盔,露出疲倦英俊但意气昂扬的一张脸,闻言眯着眼睛笑出来:“诓我回去呢。”

我也笑出来。

然而就距离这段谈话不过二十天,宫里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就从遥远的京都送到了岭北驿站——是新皇的圣旨。

我永远都忘不了杨灼当时的表情,我其实很久没看过他那样迷茫的神情了,他在岭北长大,杀伐果断,眼神坚毅,那一瞬间的眼神仿佛回到了他初来岭北时候的样子。

他仓皇地朝我望过来,我也仓皇地抬头望过去,来宣旨的老太监已经不是先皇身边的人,趾高气扬地读完圣旨后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杨灼,说:“建安王,请——”

我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杨灼脸色苍白的微不可察地朝我摇了摇头,那个老太监瞥了我一眼,然后又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建安王,陛下要求您一人一骑赶回,岭北军勿要妄动。”

杨灼卸下盔甲上马回京,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回来岭北。

他离开岭北回上洛的二十天后,我才在岭北的城镇听北上的商队提起他的消息,领头的商人是我和杨灼的老相识。

他拉着商队最前面的一头骆驼,深深地长叹一口气,愁容满面地和我说:“建安王被囚禁在他府中,现在的皇帝为了彰显仁德,暂时肯定是不会怎么去对付建安王的,但是建安王这么长久地被囚禁下去,迟早会废掉的。”

当时残阳如血,天边的烟霞在古城中一层又一层地晕染开来,我站在古道上,十指生生地陷进掌心中。

而后没过多久,便从上洛传来了玥枝成亲的消息。

现在的皇帝杨安因为我和杨灼的关系对我多为防备,当年杨灼被他喊回上洛的时候,我没能帮到他,所以塞外传来玥枝成亲的消息的时候,我带着人快马加鞭地赶回上洛。

回去的一路上我就在想,去他娘的王权富贵,去他娘的君臣纲常,只要杨灼说一句话,我就把他和玥枝带出来,送出上洛,送得远远的,让他们可以长厢厮守。

可我一路劈风斩棘,杨灼说:玥枝是愿意的。

我和杨灼遇见玥枝,是在先皇德隆六年的时候了。

那个时候将近除夕,先皇诏他回宫过家宴,来催的老太监来来回回好几趟,他磨磨蹭蹭地不愿意回去,最后老太监硬生生地吐了一口血,抱着他的大腿求他:

“六皇子六皇子,求求你怜悯怜悯老奴吧,来回上千里的路程啊,您再不跟我回去,老奴的这把骨头架,就散在这岭北拼不回去了呀!”

杨灼为难地望向我,那年我们打过一个赌,我们这些年来打过不计其数的赌,大到和他比我们谁先破敌,小到岭北架子山上那棵苦橘树上的橘子什么时候掉下来。

他赢的时候向来很少。

那次我们赌的是岭北沙头镇上那个杀猪的姑娘什么时候能嫁出去,最后却是我赌输了。

他微笑着坐在一处沙丘上,曲着腿,啧啧地挑眉望着我,笑着问:“莒南,你看看人家杀猪的姑娘都将自己嫁出去了,你什么时候才能觅得如意郎君啊?”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偏偏他不知收敛,又笑着往下说:“不过你这样凶,应当是嫁不出去的——哎——你干嘛——你这个凶婆子——”

我目不斜视地收回将他扫得面朝地跌进沙丘里面的脚,唇边才带上了一抹笑。

后来他从沙地里爬起来,就来朝我赔不是,最后也不知道说到哪里,最后他和我妥协:“好啦好啦,大不了这次算我输好不好?那我今年留在岭北陪你过年,好不好?”

我当时没说话,几个月除夕将近的时候,宫中来人请他,我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个玩笑性质的赌约。

最后那年,是我陪他回上洛过的除夕。

我们在那一年遇见玥枝。

在这之前,军队里曾经有个兄弟和我开过一个玩笑,大意是杨灼对我这样好,是不是喜欢我要把我娶回去当六皇子妃,这是大不敬的揶揄。

我倒是没所谓,只是会有碍杨灼的名声,我当时抽出一把剑挥剑削了一缕这个人的发,警告他不要胡说。

可是放下剑的时候,我自己心里却有一点点的期待,就是这个人,究竟是怎么看我的呢?

我不敢问,也不会去问,直到遇见玥枝,我终于知道他是怎么看我的。

我是他的兄弟。

那一年是我第一次离开岭北去往上洛,一路南下,漫天的黄沙渐渐被绿意一点点侵袭,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这世间,原来有那样繁华的夜景。

吴侬软语,水榭阁台,暖黄的灯,扑鼻的暖香,这里没有岭北的黄沙与贫瘠,也没有岭北的肃杀和大漠,这里让我惊讶。

越接近上洛我越是沉默,杨灼感受到了我的惊讶,所以他拉着我,对我说:

“莒南,你和岭北的战士们浴血杀敌,守护的就是这一方的繁荣和宁静,这里的每一条河,每一盏灯,每一束花香,都是岭北的将士们用血换来的。”

我顿了顿,抬眸朝他笑了笑。

可惜繁华和宁静中也摆脱不了人渣的存在,进入上洛的时候已经华灯初上,可能是年关将至的原因,积雪的官道上竟然还稀稀拉拉的有几个人。

没过一会儿便簌簌地下起了雪,我和杨灼都没有带伞,刚巧旁边有一家酒肆,我们进去的时候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嬉嬉笑笑的,我和杨灼对视一眼走过去亮剑赶走了这群人,然后就看见了玥枝。

她穿着男装,但是其实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个女儿身,因为她实在是太白了,一张盈盈的瓜子脸被衣襟上雪白的兔毛衬得更加的雪白,她大概是喝醉了,酒意晕染着脸颊,白嫩中透着粉意。

她睁开水盈盈的一双眼,然后朝我们迷蒙地笑起来,她从桌子上抬起手费力地支着下颚,却不想头上的发簪随着动作脱落,一头的青丝瞬间倾泻下来,她醉了还知道是我们救了她,抬眸含着笑说:“谢谢你们啦。”

那一刻很奇怪,我只想到一句话来形容当时心头的震撼:梨花初带夜月,海棠半含朝雨。

杨灼一直说我不是一个姑娘家,我原来一直嗤之以鼻,可是见了玥枝我才明白,一个姑娘家应该是什么样的。

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不去看杨灼的表情,可我忍住了,因为在我想要转头的时候,我已经听见杨灼彬彬有礼的沉稳的声音:“不知姑娘家住何处,深夜世道乱,我和莒兄可以送你一路。”

莒兄,我抿了抿唇角。

5

杨灼为了和玥枝在一起,其实是颇费了一番力气的。

玥枝是酒馆老板的女儿,身份上的不匹配造成了他们在一起的艰难,那年冬天过后我很快就回到了岭北——杨灼没有跟我一起回去。

临回去的时候他去送我,只记得当时车马萧条,大雪簌簌地一层层落在斗篷上,寒风冷刀子一样迎面割来,我骑马勒着缰绳,抬眸去看他,问:“不和我一起回去了吗?”

他斗篷的帽簾没有带上,所以雪花簌簌地落在他的碎发上,越发衬着眉眼漆黑,他扬唇笑了笑,笑意中硬生生透出一抹情意来,他说:“你先回,玥枝一个人在这里,我想多陪陪她。”

一瞬间心痛得连呼吸都艰难起来,可是我想我的表情一定隐瞒得很好,我想抬手捂一捂自己的心口,可我握着缰绳硬生生地止住这个动作,我急促地呼吸一下,然后掩饰性地抬脚踹向杨灼,扬眉故意调侃道:“你可别为了美人不想回岭北了。”

他朗声笑出来,却没有接话。

后来四月,从上洛而来的商队带来了杨灼的消息,整个上洛人人都在说当朝的六皇子是位痴情的人儿,据说为了娶一位寻常家的女儿,在御前跪了三天。

最后还是当父皇的心疼自己儿子,将那位酒馆的老板破格提了无实权的爵位,那位寻常姑娘就成了官宦小姐,配得上当朝最受宠的六皇子。

世人向来偏爱风花雪月,尤其是这样痴情的一段佳话,风花雪月的故事一路从上洛传来岭北,不免被加入了太多的润色和传奇,我其实不太相信杨灼会为了一个女人痴情至此,我也想象不到他痴情起来的模样。

在真正见到之前,对于那些传来的佳话故事,我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直到我再次回到上洛。

那年六月的时候,岭北大捷,先皇大喜,特招我父亲入宫恩赏,但我父亲因为要坐镇岭北,所以先皇说子代父领。

所以我就从岭北回到了上洛。

我从上洛南门入,城内人声鼎沸、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喷火的番邦人,舞狮的仪队,骑马进城的那一瞬间刚好天边骤亮,我抬眸朝天空望过去,大片大片的烟火在头顶炸裂,火树银花,真正称得上是火树银花。

我惊叹于这样婉约绚烂不同于岭北的美,视线下移,我在南门上看见了他和玥枝,其实光斑太过炙亮,看得不甚清晰。

他揽着玥枝的肩,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两人的剪影在这人声鼎沸的热闹中透出一股脉脉相守的岁月安宁来,旁边有人惊叹:“这就是那位飞上枝头被六皇子看上的姑娘?”

“可不是嘛,听说今天生辰,六皇子就送了她满城繁华,不然这样大的阵仗,我们这些寻常人家,也就只有元宵节能看到一回了。”

我低下头,握紧缰绳朝城内去。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想起有一年,那年大概是我和杨灼关系的初步缓和的时候,他过来问我的生辰,我们岭北荒沙的铁血儿女,哪有什么闲工夫去过生辰。

杨灼知道我从未过过生辰之后大惊小怪了好几天,连连道:“那今年我给你过一个。”

结果也没过上,我生辰的那一天我们刚和犬戎厮杀过一场,子时的时候我们还瘫倒在黄沙中,一轮圆月低低地悬挂在半空中,亮如白昼。

鼻端是淡淡的血腥气,我低着头嘴角咬着绑带缠在胳膊的伤口处,子时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突然冒出到我的面前的,有点局促,又有点狼狈,浑身都是伤,脸上混着血痂和黄沙,犹豫地捏着一朵小黄花送到我面前,说:“生辰快乐。”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视线去看天上的月亮,解释说:“哎呀,本来答应你给你好好过的,但是没想到这些蛮夷这样缠人,这里除了黄沙就是黄沙,我走了五六公里才发现这么一朵小黄花,你将就将就,我下次补偿给你。”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月光似水,我想抬脚去踹他,后来又忍住了,胳膊上的伤口疼得我没有力气,我笑骂:“方圆五六公里也就这一朵蒲公英,就这样被你辣手摧花糟蹋了。”

他闻言也笑起来,眉飞入鬓,那一幕我在记忆中珍藏至今,那晚的月色,夜晚拂过鼻端弥漫着淡淡血腥味的风,他俊逸的狼狈不堪的脸以及那指间脆弱不堪的迎着风和月光轻轻摇动的淡黄色的花,都湮灭在那晚此时此刻的热闹喧嚣中。

那次我连招呼都没和杨灼打,谢完圣恩之后我就快马加鞭地直接回到了岭北,后来八月杨灼从上洛回到岭北,笑着质问我为什么去上洛也不和他说,我笑了笑没说话,而后就这样,一直到先皇去世,八皇子登基,杨灼被召回囚禁。

6

建熙四年冬,岭北大捷。

我在当年冬被新皇召回封赏,那是距离玥枝成亲我赶回上洛之后再次看见杨灼。

因为时辰的问题,所以我是从岭北直接快马去皇宫的,赶到御前的时候正值晚宴开席。

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进去,给杨安请安之后他温和地让我入席,因为打了胜仗,又因为从我父亲开始起我们家便在岭北军中的威望,他对我的态度温和得简直不可思议。

我落座后环顾四周没看见杨灼,那时候我已经不是在岭北战场上直来直去的小姑娘了,我学会了不动声色,也擅长隐藏,即使我厌恶杨安,我依旧能面上表现出我应该有的忠诚。

酒过三巡之后我听见杨安吩咐左右:“对了,瞧寡人这记性,这除夕佳节,怎么能让建安王一个人待在宅子里。”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我再一次看见杨灼。

他跟在一个宫娥身后,背挺得很直,但是身形消瘦单薄得不可思议,他身上的锦衣已经有些旧了,我注意到他衣角的磨边。

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来,他像是感应到我的目光,所以在殿上抬眸遥遥地望过来,我放松一直僵坐着的背,因为他虽然瘦得吓人,但是眼睛里的光依旧是我熟悉的。

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杨灼,并没有被上洛的囚禁磨平眼里的光。

其实宴席已经到尾声,很快就结束了,快要散场的歌舞升平的时候下面的坐席中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年初陛下赐婚的王氏据说想要求旨入宫来谢恩,不知道陛下意下?”

杨安答应得很爽快,没过一会儿,玥枝就和她的夫君进宫来了。

她大概是怀孕了,臃肿的冬装也没遮住她纤细的腰肢,月份大概并不大,只是小腹微微凸起。

她随着她夫君一起俯身请安,依旧美,稍微丰腴了些,大概是过得不错,脸上的神态安稳满足,我下意识地去看杨灼,他低着头,仿若未见殿中人,我捏紧手中的酒杯,一声不吭。

他们在折辱杨灼。

这还不算完,宴席散场之后杨安留我说了一会儿话,问了一会儿岭北的军情,我敷衍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已经华灯微暗,拂面而来的风中夹杂着细密的雪花,后面的宫人撑开一把伞递过来,我披上斗篷,谢过之后接在手里。

出去宫门口的时候恰逢在官道上遇见杨灼,他的对面是玥枝的夫君,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杨灼。

他们旁边是一辆红幔轻垂的马车,玥枝大概是坐在那上面,杨灼没有披斗篷,所以撑着一把油纸伞,玥枝的夫君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过去的时候将杨灼手里的伞打落,然后马蹄狠狠地踩在伞面上。

杨灼就静静地站在路边,等到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我才骑马过去,翻身下马立在他面前的时候我还在笑:“怎么,太久没回岭北,连脾气都被上洛的水土磨平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微笑,没有说话,还好灯光夜色够黑,照不见我眼底莹然的水光,我装作不经意地将手中的伞抛向他,他下意识地伸手来接,然而伞打在他的手腕上竟然脱落在地。

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不对,他的武艺是我父亲亲自传授,在岭北的十几年的沙场经验让他不至于在上洛待了几年就堕落到这步,我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然后一直没抬起头来。

温热的泪珠划过寒夜一颗颗地滴在他的手上,他默然无话,半晌后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

他的手筋被人挑了。

我不知道是否是那晚我趴在杨灼手腕上哭泣的时候被杨安的人看见,我只记得我离开上洛回到岭北的时候杨安召见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早就听闻建安王和岭北军关系匪浅,想不到和莒爱卿也相交甚密。”

我淡淡地:“陛下过虑了。”

杨安过不过虑我不清楚,那趟我回到岭北后不久,杨安就另派一个人来接替了我的职务,我被架空后不久,他又将我召回了上洛,挂了一个闲职。

离开的时候我细细地安排了一下,然后我就回到了上洛。

我回上洛的次年春,犬戎攻破了岭北关,因为岭北那边谎报军情延误了战机,所以等到杨安缓过神来,犬戎的大军已经一鼓作气一路南下攻破了上洛。

7

杨安死在迁都的路上。

他过惯了纸醉金迷的生活,颠沛流离的迁都让他像只失了鸟笼担惊受怕的小鸟一样,夜夜的风声都让他疑心那是犬戎纷沓而来的马蹄声,他活生生地自己将自己吓死了。

杨安的膝下只有两位年幼的公主,朝中局势动荡混乱,江山风雨飘摇,朝中尚存的元老大臣都纷纷出来跪请杨灼出去主持大局。

杨灼临危受命,登基临天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雨,阴沉沉的天空充满了庄严的肃穆感,他登位之后纠集岭北军,又在民间征集大量的青壮年训练纠集,我重领岭北军。

中间的辛苦与惨烈不必再表,一个朝代在陌路时总会激发出无限的潜能来,我们将犬戎赶回岭北以北并签订休战协议,已经是五年后的事了。

整个江山百废待兴,我和杨灼在那五年白发抖生,可是默契却比以往更为密切。

可是有些默契,永远是比不上心头上那颗朱砂痣的一滴泪的。

停战协议的那些天里,我夜夜入宫找杨灼商议政事,有次入宫的时候找了半圈都没有找到他人,最后御前的宫人告诉我他在林水池。

我沿着小径赶去林水池的时候听见女子的哭声,幽幽咽咽,让人一听就心生怜惜。

我躲在落地长足灯后,看见杨灼坐在抄手游廊上,玥枝跪在他的面前,姣好的脸侧贴在他的下摆上,哭得动听又委婉。

而他静静地垂眸望着她,过了半晌,他弯腰俯身抱住了她。

我转过身,恍惚地想起来,玥枝的夫君在战乱中死在了蛮夷的乱刀下。

当年六月,局势安稳之后,我请命回到了岭北。

又三年,国势建安,民间休养生息,战乱前的繁华终于初见端倪,我在岭北病得严重,不知怎么地被杨灼知道了,他将我接回上洛休养,那时起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岭北。

后来大病初愈,恰逢他的第一个孩子出世,我和他一起在林水池痛饮完十坛烧刀子,两个人不成体统地醉醺醺地倒在抄手游廊上的时候,我听见他问我:“莒南,你怎么还不成亲?是不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我在醉意中昏沉沉地笑出来,然后借着酒意泪流满面。

次年,我大婚,他亲自来主持婚宴,只可惜我盖着盖头,又被岭北军吵着闹洞房熙熙攘攘的一群人,没见过他那晚的样子。

再后来,就是我在战场上积累的旧疾复发,药石无医,临终前他来送我最后一程,他拉着我的手哭泣,他铁骨铮铮一辈子,雷霆万钧,我从未见过他哭,一簇桃花从檐下探进屋子里来,他说:“莒南,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最好的兄弟啊,我转眼望向他,眼睛被水汽晕湿,我这辈子,能担得上他“最好的”这三个字,也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笑出来,闭上眼,模糊地应和他:“嗯,我是你这辈子最好的兄弟。”

我其实一直有个秘密没有告诉他,他的这位最好的兄弟,在当年,亲手将岭北密道和军事布防图飞鸽传给了犬戎。所以当年犬戎能那样快的一路直攻到上洛,岭北将士的命,无数无辜百姓的血,我不过是想换他下半生的尊荣。

我见不得他那样被人折辱,可我造的孽是几生都还不清的。

我对不起天下所有人,唯独对得起他一人,到了临终得他一句“最好的”,往后生生世世,烈火炼狱,我再来永生永世地赎我犯下的杀孽。(作品名:《杖藜扶我过桥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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